陈永和《十三姨》:那样的男女已不会再有了【小说月报新刊精彩】
精彩导读
我到最后还是没弄懂,当年潘跟十三姨之间到底遭遇到什么?为什么潘要撕毁婚约?
但总之,他们为那个毁约付出了终身的代价:一个安眠福州,一个安眠台北;一个终身未嫁,一个终身未娶。
终其一生,两人对此事都守口如瓶。
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?
一个褪色旧时代的爱情故事。无论是十三姨,还是潘,那样的男女,二十一世纪,已经不会再有了。
——陈永和
一
我也老了。老到已经看见死。于是,有些事,慢慢变得模糊,另一些事,却慢慢变得清晰。模糊下去的,都是些大事。清晰起来的,都是些小事。比如,我答应过十三姨,给她打一件毛衣,但到现在还没打好。十三姨已经死了,她不会穿毛衣了,但这些日子我老是想起那件毛衣。
我翻箱倒柜,想把那件没有打完的毛衣找出来。我记得我把她压在樟木箱底层,但怎么也找不到。她跑到哪里了?对,我把毛衣看成她,而不是它。我知道我又在犯糊涂。我把身边所有东西都看成她。女人的她。这让我感觉还生活在女人当中。十三姨老说我头脑比别人少了一根筋,最重要的一根筋,能把东西区分开的那根筋。但到现在我还是区分不开。她跟它非要区分开,能区分开吗?我想毛衣就是想十三姨,想十三姨就是想毛衣。二者在我脑海里就是这样混在一起的。
十三姨则相反,她好像能在头脑中划出许多格子,把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装进去。每一件东西储存在哪个格子都有规矩,帽子应放在衣柜,饭碗应放在碗橱。错了不行,错了她就烦躁,非调整不可。在她眼里,把帽子放在碗橱就是犯罪。这怎么可以!她声音尖细,小小的身体几乎颤抖起来。
现在我可以想象她那时候的身体了,尖细声音和颤抖身体里面的感觉。几十年帽子都放在衣柜,有一天打开却突然看到蛇。帽子呢?在碗橱里了。那种震惊、慌乱、身体的异样感,世界乱套了……
从不能想象到可以想象经历了几十年。这几十年,我的身体渐渐枯竭,老去,所有器官都已经像古董,虽然老朽却依然外表完整地摆在那里。在时间隧道中,我正在经历跟十三姨一样老去。我感觉我正在穿越她的身体。她的身体像洋葱,被时光一层一层剥落。
我终于可以看到她,没有身体,只有灵魂的她。
但那时候,我只感觉到害怕,我听到她发出尖细声音就害怕。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,只知道我做错了。但怎样才能做好我不知道。
所以我在她眼里一直是个罪人。我永远会犯把帽子放在碗橱甚至挂在天井的错误。我知道自己不可救药,整天小心翼翼,想做到让她满意。但完全没用。我看不见衣柜和碗橱在哪里。我头脑里没有衣柜和碗橱。我头脑里只有一个天井,我会把所有的东西往那里丢。
你跟你妈妈一样,没有一件事能做清楚……她摇头,先是气愤,而后悲哀,声音渐渐低沉下去。
我妈妈,她亲妹妹,已经死了。
她大约是想起她来了。所以她骂我总是骂到一半就没了下文。我让她想起我妈,想起我妈总使她伤心。
但我没有想起妈妈。她在骂我的时候我一次也没有想起妈妈。我总是在她的声音中把妈妈忘记。
妈妈只有在夜里才到我身边,让我看到她。我看到妈妈用悲哀的眼睛看我,光看我,跟她在临死前最后看我的眼光一样。一句话也没有。哥哥、弟弟、爸爸、十三姨全在她身边,但妈妈最后一眼就看我。
我觉得妈妈想跟我说什么,但哥哥、弟弟、爸爸和十三姨的目光把她的话封住了。
妈妈走后奶奶从莆田老家住到我们家。奶奶叫我洗菜洗衣服洗被子洗碗。吃饭的时候,奶奶掌管饭勺。哥哥、弟弟、爸爸先上饭桌吃饭。我们在厨房洗涮等着。等他们都吃完奶奶跟我才能吃。我们上饭桌时,碗里的菜差不多全没了。
十三姨差不多每星期都会来我们家。她来了,就跟哥哥、弟弟、爸爸一起上桌吃饭。有一次她对爸爸说,怎么不叫丝一起来吃?爸爸没吭气。话被饭噎住了。
丝是我的小名。妈妈起的。家里人都跟着妈妈叫我丝丝。但十三姨不,她从来叫我丝。就一个单字。丝。我开头觉得怪怪的,但后来习惯了,想,也好,这样就把妈妈跟她划清了。我在她那里,是丝。我在妈妈那里,是丝丝。她永远成不了我的妈妈。
十三姨来时总会提一包吃的东西来。每次里面都有猪油糕。十三姨知道妈妈和我都爱吃猪油糕。
奶奶把十三姨带来的东西锁在抽屉里,钥匙挂在身上。我每天经过桌子前,都要看一眼挂着锁的抽屉,只看一眼。抽屉永远锁着,发出猪油糕的香味。香味上把守着奶奶的眼睛。
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把十三姨带来的食物,包括猪油糕通通都吃光了,把猪油糕的香味留下让我想。我看着上锁的抽屉就想象是我在吃猪油糕。没有了猪油糕的抽屉锁上没有奶奶的眼睛。我想象我吃得津津有味。我真的吃得津津有味。
爸爸为妈妈做了七个七。一天晚上,我已经躺到床上,还没有睡着,听到爸爸跟十三姨在厅里说话。
同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人……爸爸瓮声瓮气,声音像压在缸底下闷出来的。
你打算什么时候娶她?十三姨打断爸爸的话问。
我想越快越好。家里都乱了……
那把丝给我。十三姨说。
爸爸没回答。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。但我立刻明白爸爸的意思了。
我一下对爸爸感到心冷。我不想跟十三姨走。虽然冬天水太冰,我不情愿洗鱼洗被子,但我更不愿意跟十三姨走。十三姨的眼睛比冬天的水更冷。
后来我才知道,奶奶也不愿意我跟十三姨走。她觉得女孩应该留在家里帮忙做家务。女孩不读书也可以,但不可以不做家务。不做家务的女孩长大成不了女人。
但十三姨觉得,女孩就是做不成女人也不能不读书。
就这样,我跟着十三姨到了她家。
十三姨提着一个包袱,我背着一个书包。我十岁,她四十岁。她的岁数刚好是我的四倍。
那天,十三姨给我买了五块猪油糕。我坐在房间里,五块猪油糕摊在一张纸上,纸上渗着油渍。十三姨坐在我对面,眼睛不看猪油糕光看我。我一口气把五块猪油糕都吃光了。我打了几个饱嗝。她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以后好长一段时间,我再也想不起猪油糕。我感觉我已经把世界上的猪油糕都吃光了。
好吃的东西原来也是可以吃光的。我后来想,我是把好吃的感觉吃光了。好吃的感觉吃光后,好吃的东西也就没了。
桌子上撒了几点猪油糕碎粉,我用手指拈起来,想放进嘴里。十三姨一个巴掌打了过来,厉声说,没规矩。这么脏的东西怎么能吃?
我盯着被十三姨打在地上的猪油糕碎粉,有一颗黑色的芝麻夹在白色的碎粉之中。我很心疼,心想,怎么让这颗芝麻掉了呢?
那颗芝麻在我心里存放了几年才逐渐淡化。于是,我也就记住了十三姨打我手的痛感。
二
我是跟隔壁张嫂学打毛衣的。那时候谁家的女人都会打毛衣。张嫂的四个女儿都会打毛衣。但十三姨不会。十三姨不会打毛衣也不会烧菜。张嫂说十三姨是享福之人,所以不会打毛衣。为什么享福的女人就不会打毛衣?我没多想。但我不愿意做不会打毛衣的女人。做一个女人就得会打毛衣。那时候,我就是这样想的。
我从学织袜子开始。张嫂说学织毛衣必须从学织袜子开始。我每天放学回家就坐在饭厅里织袜子。十三姨下班回家,经过我身边,从不看我一眼,好像不知道我在干什么。我放在房间里的织毛衣针线,她也从来不碰。她脸上的表情既不轻视也不赞赏,总之什么也不是。但我总是不安。她经过我时,我一定会偷偷去看她。虽然我知道每次看的结果都会一样,但就是做不到不去看,看了才安心。好像她有几张脸,脸下面藏着脸,随时会翻页似的。
什么是享福呢?有次我问十三姨。
享福就是做饭给喜欢的男人,看他吃。十三姨想了一会儿,很认真地说。
我吓了一跳。她的表情把她话的重量翻了十倍。这不是我期望的回答。
很微妙。十三姨觉得做饭跟看男人吃是享福,张嫂认为十三姨不会织毛衣和做饭是享福。到底什么是享福呢?
所以,十三姨并不像张嫂说的是个享福之人。十三姨一定觉得张嫂才是享福之人。张嫂每天做饭给她老公,并看着他吃。
这样,十三姨的这句话就被我记住了。一记几十年。几十年中,我慢慢咀嚼着这句话的味道。
十三姨为什么不结婚?她有过男人吗?这两句话我是听别人说的,但是慢慢沉淀在了我的心里。恰巧这时,我不知从哪里听来“老处女”这个词,很新鲜,立刻记住,很恶意地记住了,而且一下把十三姨跟所有女人区分开来了。老处女不是女人。十三姨不是女人。这个想法不知为什么,很让我释怀,好像我已经是女人,不,将来一定会是女人,而十三姨不是,永远不可能是,她怎么努力也成不了女人了。
我多了许多玄想,不无恶意。
那些年,我一直丰富自己心目中老处女的形象。怪癖,孤独,变态,我把所有我对十三姨的反抗都归纳到这个形象上,然后拔出箭来射它。这让我得到满足。很奇怪,我没想到我心里藏着那么多箭,拔出一根又长出一根,最糟糕的时候,有很长一段时间,看到十三姨的脸我心里就长出一根箭来,看不见地朝她射去。
好多年以后,十三姨已经去世了,我在南门兜偶然遇见了张嫂。我们聊起十三姨。她告诉我十三姨曾经拜托她教我织毛衣,并不让她把这话告诉我。
这怎么可能?十三姨让我学织毛衣?这怎么可能!有几天我被这句话压扁了。我不断地咀嚼,不断地想去否认它,但越否认它就越强烈地反弹上来纠缠我。我开始怀疑,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到底看到了什么?
难道十三姨希望我变成女人?我变成了她希望我变成的女人吗?我突然长出一双十三姨看我的眼睛。
我猛然一惊。我被十三姨蒙蔽了,被她尖细的声音、颤抖的身体蒙蔽了,蒙蔽了几十年。我把尖细的声音、颤抖的身体当成了她。
三
张嫂烧菜之好在航运局上杭宿舍里是出了名的。
航运局上杭宿舍是一个商家宅院改造的。上下杭这种宅院很多,高墙,门不大,院子很深,进去是个大空间,屋顶很高。过去的仓库改成了食堂。又一道门后是天井,连着大厅。厅两边是十二间厢房。厢房里住着七八户人家。每家炉灶都摆在家门口。只有十三姨家门口没有炉灶。我们家永远吃食堂,自己不烧菜。
我织袜子时,张嫂总是围着炉灶忙碌。我没事找事过去问张嫂几句,找借口去看她烧什么菜。我已经开始发育,逐渐被我的胃控制,对食物有着无从抗拒的强烈欲望。那时,在我眼里,所有绘画音乐、鲜花山水,都抵不上张嫂的红烧肉诱人。葱爆油锅炒肉,加入酱油、红糖,焖久了,散发出的肉香,弥漫在大厅里,经久不散。
十三姨不准我站在炉灶边看人烧菜,也不准我站在饭桌前看别家人吃饭,说是看相不好。
十三姨讲究“相”。吃有吃相,站有站相,坐有坐相,走有走相……父亲有父亲相,母亲有母亲相,妻子有妻子相,丈夫有丈夫相……住家有住家相,店铺有店铺相,总之万物有相,偏离了相,一个人就完了。
所以十三姨家,用木板隔成的房间,只有十来平方米,但家具物什各居其位,错落有致,无一丝灰尘,像她梳的头发一样。
我后来想,一个人,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,把每件东西收拾得这样整齐,日子一定很难过。她一定也想去整齐人生。可是,看得见的东西可以整齐,看不见的东西呢?
香味是会飘动的。
宿舍里所有人家都在大厅里吃饭。
我们家吃饭比别家早。饭桌上,困难时期那二三年不算,永远只孤零零地摆着食堂买来的两碗菜,一碗青菜,一碗鱼或肉。这时候,谁家烧菜,大厅里就充满了谁家菜的味道。有时几家同时烧菜,这家味跟那家味呛在一起,甜酸辣咸鱼肉蛋菜味就在大厅里飘来荡去。我们家的饭桌上永远飘着别人家的香味。这使那两碗菜在我眼里显得更加丑陋寒酸。我跟十三姨不说话。十三姨目不斜视,脸上永远没有表情。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。我那时觉得她吃饭跟吃药一样,不知道自己吞下去的是什么。
我吃饭时也目不斜视。我不能看,想看而不能看,我得保持一种吃相,十三姨的眼睛正正盯着我呢。我吸气,深深吸气。她能管我眼睛但管不到我吸别人家香气。边吸我边在头脑里描绘别人家饭桌上的菜。日久天长,不用看,我就能知道谁家今天吃什么,谁家饭桌上摆着一盘什么好吃的菜。我能在许多味道中,分辨出这家空心菜炒咸了,那家鱼炖淡了。
我吃了十几年食堂,从十岁吃到二十多岁。
吃到我发疯。
那种饥饿感,吃饱饭的饥饿感,想象中的饥饿感,我后来花了大半辈子去填满,但怎么填也填不满。我认为我这辈子的贪吃好吃,就是那十几年每天闻别人家菜香吃食堂饭养成的。它刺激了我的胃,引发了我胃的欲望却不让它得到满足。我的胃因此变得贪得无厌。
我管不住我的胃。我的胃肉眼看不见,就算是十三姨也管不住它。任何好吃的东西都能诱惑我。一讲到吃我就眉飞色舞。有几十年,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停地去找吃的。我的鼻子极敏感,它能闻到空气中飘过的最轻微的一丝香味。我不能不跟着香味走。我胃最强壮的那段时间,甚至一个男人,只要他请我去吃几顿馆子,我立刻会对他产生好感,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值得交往的人,就算知道事后一定后悔,我还是无法做到拒绝美食。
我一直佩服十三姨对美食的决绝。她怎么能做到呢?为什么我不能像她,对别人家的美食无动于衷呢?我尝试过,努力向她学习过,但越学越糟。憋了这一餐,下一餐我会变得更加贪婪。
我现在才懂,十三姨面对红烧肉的香味能那么坚定地不受诱惑,是因为她有。她身体里储藏着红烧肉的香味。吃美味佳肴长大的人不受美味佳肴的诱惑,就像有钱人不受钱诱惑一样。
我是在我的胃衰退以后,才逐渐获得自由的。所以我不害怕衰老,只有衰老才能不被胃控制,从胃的统治下摆脱出来。只有摆脱胃我才能有许多新想法,才能逐渐看清自己,看清十三姨。
四
十三姨觉得妈妈临死前最后一眼看的是她。她跟我说过好几次,妈妈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她一眼,最后看了她一眼,把我托付给她。
我没有去反驳十三姨。我觉得妈妈最后一眼看的是我。最后一眼对我很重要。我不愿意妈妈最后一眼看的是十三姨。
但我现在已经明白,妈妈的最后一眼,对十三姨也很重要。也许正因为这一眼,她才把我领到她家去。
妈妈的这一眼,把我跟十三姨都改变了。
我一直想不通,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,有几年吧,几乎每个星期天,十三姨都要带我到她三姐夫家去。一去就是一整天。
每次去之前,我们都要先拐到中亭街的德余京粿店去买包点心,多是糯米糕一类的松软点心,然后乘一路公交车到东街口。三姐夫家住在靠近东街口的安民巷。一个福州式宅院,两天井三进厢房,一个花厅。一进二进房一九五几年被政府改造,搬进来几户人家。三姐夫跟大儿子一家住在花厅跟三进房。
三姐夫的儿媳碧也管十三姨叫十三姨。十三姨的四姐,是碧的母亲。三姐夫的妻子三姐跟碧的母亲是姐妹,跟我妈妈也是姐妹。我妈妈是她们小妹。
十三姨说的三姐夫我要叫三姨父。三姨父的儿媳碧我要叫表姐。
三姨很早就去世了。三姨父一九四九年从汉口离职以后,就一直跟大儿子,也就是碧表姐的丈夫一家住。三姨父每天的生活很单调,看点报纸读点书写点毛笔字。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好吟诗。不管房间里有没有人,他手里抓着一本线装书,书半卷着,上半身陷在藤椅里,摇头晃脑地发出一种类似念经的声音。
三姨父年轻时候长得很帅。我见过他过去的一张照片,穿一件白色衬衣,眉清目秀,高鼻梁,眉宇间有股书卷气。
十三姨到了三姨父家,就坐在三姨父房间里,跟碧表姐闲聊。三姨父要不看报,要不看书,间或他们也说几句,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。到了做饭时间,我就跟着碧表姐,进厨房洗菜提水帮点忙。十三姨从来不进厨房。一整天从进门到出门她一直待在三姨父房间里,有时候好久两个人各干各的,一句话不说。到傍晚五点,碧表姐就会早早做好饭,让我们吃了去赶车回家。
碧表姐比十三姨小六七岁。她们小时候常常在一个院子里玩。我知道十三姨过去的一些事都是从碧表姐那里听说的。
后来听碧表姐说,亲戚们都觉得十三姨跟三姨父很合适,曾经跟十三姨提议过,让她搬过来跟三姨父同住。但不知为什么,是十三姨不情愿,还是在等三姨父表态,或别的什么,总之,这件事就这么拖着,到最后不了了之。
我大吃一惊,没想到这么老的两个人居然也有机会跟“结婚”这两个字连在一起,就多了一个心眼儿,留意十三姨跟三姨父在一起的样子。
什么也看不出来。
我实在想不通,既然十三姨并没有想跟三姨父结婚,那她为什么要这么经常到三姨父家,一坐就是一天。这么没话的两个人怎么能这样坐在一起。喜欢嘛,就一定有话;不喜欢嘛,就不会坐在一起。
我只好解释为十三姨不懂得怎样追男人,三姨父也不懂得追女人。大约两个当事人都并不怎么想结婚,只是旁边人看着,觉得他们还在可以结婚的年龄。
我那时候不知道人可以像空气,可以既存在又不存在。两个不相互喜欢的人也可以坐在一起,各想各的心事,各干各的,却并不相互妨碍,也不觉得尴尬。
后来碧表姐告诉我,十三姨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。她不知道我在想什么,不知道该怎样跟我说话。她不习惯身边睡着另一个人,另一个人的呼吸经常让她半夜醒来,醒来后再也无法入睡。
我又是一惊。
我永远没想到一个大人面对孩子,也会像一个孩子面对大人一样不知所措。
我突然明白了。
星期天有那么长,有二十四小时,十三姨一定是没法面对我。她非得带我到另一个地方,一个可以不用一直面对我的地方。这个地方就是三姨父家。
十三姨可以一直面对三姨夫,连话也不用说。十三姨却无法一直面对我,连说话也救不了她。
四十岁的处女第一次面对一个十岁女孩,一个对她心怀恶意的女孩,她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把我领回家?
为什么我要到老了才能体悟这一切?
五
我从来没有把十三姨当作女人。她的身材跟她每天接触的数字一样,又硬又直。
几岁孩子看三十几岁女人都老,老得不成样子。印象中的十三姨一直是老太婆。
后来,我才觉得奇怪,她怎么一张照片都没有。年轻的,中年的,年老的,反正什么照片都没有。所有亲戚家里的照片也都没有她。
难道她从来不照相?不喜欢照相?难道她从小开始对自己的相貌就完全没有信心?这跟她一辈子不结婚有关系吗?
碧表姐说十三姨年轻的时候就不漂亮。她什么都小,个子小,脸小,鼻子小,嘴巴小。她不温柔,没有女人气,长年穿一套蓝色的列宁装,头发剪得短短的,一副不要男人的样子。
小时候她就想一辈子不结婚吗?有次我问碧表姐。
恐怕没有。她订过婚。碧表姐说,后来被退亲了。
退亲了?
退亲。男方退亲了。
男方是谁?
姓潘的。
碧表姐一副不想往下说的样子。我也就没往下问,再也没问,甚至没往下想,一直到碧表姐也走了。
我并不怎么想知道男方是谁,是谁还不都一样,空位上曾经是谁又有什么区别?
我没想到,以后,这会成为遗憾,一辈子都无法弥补的遗憾。
…………
有一次去,她生病了,躺在床上,身体包在被子里,缩成小小的一团。她咳嗽,拼命咳,好久停不下来。我担心她的肺是不是又出问题了,劝她到医院去看,但怎么说她就是不去。
碧表姐来看过她,说她不会活太久了。
我想,这样子活,真还不如死了的好。
我搬到三角井陪了她几天。她叫我走,说我家里有孩子老公,她一个人很好。
临走的前一天,我刚好在她身边。
她差不多一直在昏睡。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,久久看她。
她脸色死白,眼睛闭着,两块锁骨突起,脸颊凹陷,嘴巴半张着。她变得这样陌生,与张开眼睛时判若两人,要不是听到轻微的呼吸声,我会当她死了。
我从来没有这样仔细看她。当我仔细看她时,她就要死了。
突然,她睁开眼睛,伸出骷髅似的手抓住我的胳臂,像不认识似的死死盯着我,两眼放光,发出尖细的声音,潘qiwu在哪里?他也没有结婚吗?
我颤抖了一下。
潘qiwu是谁?我问。
她又昏迷过去了,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
到第三天清晨,十三姨走了。
潘qiwu在哪里,他也没有结婚吗?这成了她的临终遗言。
不需要答案的临终遗言。
我印象中,十三姨从来没说过一句犯迷糊的话,钉是钉铆是铆,清晰得像数字。这是她唯一一次失相。
但是,我也没有多想,看着她躺在灵柩里,身体像孩子一样瘦小,记起她说过享福是做饭跟看男人吃的话,只觉得,张嫂说得不对,她不是一个享福的人。
她可能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的福。
——摘自短篇小说《十三姨》,作者陈永和,原刊《收获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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